从乌甲冲超到英国半业余联赛,难民球员奥萨奇都经历了什么
从乌甲冲超到英国半业余联赛,难民球员奥萨奇都经历了什么
早上五点,在土耳其里维埃拉 (Turkish Riviera)地区的一家酒店里,奥萨奇(Yan Osadchyi)辗转难眠。
这是2022年的2月24日,奥萨奇正跟随队友在温暖的地中海地区进行紧张的冬训。他们的球队利普瓦多利纳(FC Alians Lypova Dolyna)在冬歇期之前,排名乌甲第三,全队对下赛季的冲超,都抱有很大希望。
但那天早上,奥萨奇的心思完全不在训练上。此前几天,不断有报道表示,俄乌局势正在极速升温,俄罗斯的军队和坦克甚至已经进入了顿巴斯(Donbas)地区。奥萨奇很担心战争爆发,他不停地翻看着社交媒体上的各种消息。
果然,奥萨奇隐隐预感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的手机屏幕开始疯狂弹窗,一个个可怕的战争新闻传来,基辅、敖德萨和他父母所住的城市哈尔科夫,都遭到了导弹的袭击。战争已经开始了,生活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很短的时间内,他从一名渴望升超的职业球员,变为了一名无家可归的流浪难民。若不是哈特利一家的收留,让奥萨奇和他的女友艾琳娜(Alina Shtyl)住进了他们自己的房子,俩人至今可能还在过着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
而当下,28岁的奥萨奇和他的女友艾琳娜,正坐在英国伍斯特郡当地的一家咖啡馆里向我们分享他的故事,他们已经接受了过去的一切,并希望未来的生活能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回到正轨,他还想做职业球员,尽管在英国,他不得不从第七级别联赛踢起。
(一)在乌克兰,奥萨奇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职业球员,但他非常热爱自己的生活。年轻时,他曾辗转于三大俱乐部(Metalist Kharkiv、Arsenal Kharkiv 和 Metalurh Donetsk)的青训学院,之后一度混迹于业余联赛,最后,在加盟了利普瓦多利纳(FC Alians Lypova Dolyna)之后,奥萨奇又重新活跃在了职业赛场。
利普瓦多利纳是一家雄心勃勃的俱乐部,成立于2016年的它三年前升入乌乙联赛,成为了职业球队。之所以取名为利普瓦多利纳(Lypova Dolyna),是因为球队主席希望自己的家乡利普瓦多利纳可以被更多人所熟知。但奥萨奇表示,他从未去过利普瓦多利纳,球队此前一直都是在苏梅市(Sumy)进行比赛。
“利普瓦多利纳还在征战业余联赛的时候,我就在队里了。之后我跟着他们一路打到了乌乙又打到了乌甲,上赛季,我们的目标是冲上乌超,冬歇期开始的时候我们排在联赛第三,当时球队练得很苦,因为所有人都想在联赛重启之后再进一步。”
不仅是工作上充满希望,当时的奥萨奇在生活其他方面同样也顺风顺水。在苏梅市他还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艾琳娜是一名英语老师。“奥萨奇是我的学生”,艾琳娜一边替奥萨奇翻译,一边笑着冲我们说道。
奥萨奇曾在乌甲球队利普瓦多利纳(FC Alians Lypova Dolyna)效力
艾琳娜来自乌克兰东南部的顿巴斯地区,该地区多年来一直与亲俄势力冲突不断。2014年顿巴斯战争爆发,艾琳娜和她的家人逃离了家乡。“所以这已经是我经历的第二次战争了”,她说。
与奥萨奇不同的是,2月24日早晨,艾琳娜醒来时对战争并没有任何“预感”。“起床后我手机上有很多的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她说。“当时我还在想,‘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奥萨奇接着说:“那天早上我第一时间给我的父母打了个电话,他们没事,但他们告诉我,他们所在的哈尔科夫,被俄军轰炸了。”
“我和我的队友们当时在土耳其,大家都很紧张,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每个人都在尝试着联系自己的家人,因为远在异国他乡,打电话是我们确定家人没事的唯一方式。”
同一天上午,俄罗斯军队就打到了苏梅市。乌克兰的士兵和民兵被迅速动员起来,以保卫他们的城市。随后战斗和空袭持续了五周,直到该地区的州长声称苏梅已经击败了俄罗斯入侵者。
奥萨奇很无助,因为艾琳娜当时就在苏梅,不过好在战争发生后艾琳娜成功逃出了苏梅,她去到了父母所在的小镇。
“那里感觉更安全,但由于俄军的封锁,当地的情况也非常糟糕,连食物都非常紧缺。但有一个好消息是,战争发生前,我父亲考虑到我们可能会有逃难的必要,因此准备了充足的汽油。”
战争中奥萨奇失去了一些朋友。“我的有一些军人朋友,”奥萨奇说。“他们中有一些牺牲了,有一些受了很重的伤,还有一些在经历了战争之后,心灵遭受了可怕的打击。”
艾琳娜补充道:“特别是在哈尔科夫,那里的很多地方都已经被攻占,我们在那里认识的很多人都联系不上了。当地已经完全断网,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但我们希望他们没事。”
据报道,包括两名儿童在内的22人在3月8日俄罗斯对苏梅的空袭中丧生。同一天,乌克兰当局开辟了一条“绿色通道”,欲将普通民众从苏梅和其他几个城市撤离出来。这对艾琳娜和她的家人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
至于利普瓦多利纳的队员们,球队升不升超已经不再重要,足球在这一刻显得可有可无。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和自己的家人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团圆。奥萨奇和艾琳娜当时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可能的话,两人就在西临乌克兰的匈牙利相聚。
(二)“奥萨奇的家人是3月2日离开的哈尔科夫,”艾琳娜说,“当时的撤离非常困难,因为城市中仍有爆炸声和枪声。他们开得非常非常快,出城的路上遇到了很多俄罗斯士兵,那辆载着奥萨奇父母和他弟弟的汽车,随时都有被炸毁的可能。”
6天后,艾琳娜和她的家人也踏上了逃难之旅。但他们发现,尽管“绿色通道”很安全,但从家通往“绿色通道”的这段路程,则充满了危险。“绿色通道开通的当天,我们并没有走,因为逃难的人太多了。第二天我们一早就出发,踏上了这条救命的通道。”
“我们从苏梅出发一路向西,先是到了波尔塔瓦(Poltava),在那里我们很幸运地住进了酒店,而其他大部分的人只能住在难民营里。再之后又走了一天的路,到了另一个大城市克罗皮夫尼茨基(Kropyvnytskyi),在那里我的父母有一个老友,我们住在了她家二楼,那里很安全。”
同一时间,奥萨奇已经到了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即他们相约见面的地方。此时他和艾琳娜已经可以随时联系上对方,焦虑的心情得到了一定的缓解,但奥萨奇还是非常担心,担心自己的爱人能否安全地穿过这个饱受战争蹂躏的国家。
“火车都停运了,我当时很难去匈牙利找他。”艾琳娜说,“父母年事已高,他们也不可能再跟我一起去往布达佩斯。最后,我非常幸运地遇上了一辆开往乌克兰西部边境城市利沃夫(Lviv)的火车,于是我和我18岁的侄女就登上了这辆满载难民的火车。
后来一路上为了躲避轰炸,火车跑得非常安静,晚上甚至练灯都不敢开,我的内心害怕极了。“我们在完全黑暗的火车上坐了大约15个小时,一路上只能用耳朵去判断周围发生了什么。”艾琳娜说。“这可能是整个逃难过程中最恐怖的一段经历了。”
当到了利沃夫以后,艾琳娜发现试图从这里逃亡波兰的同胞如此之多,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的确,这是欧洲有史以来最大的难民潮之一,在冲突的前三周里,约有 180 万乌克兰人涌入了波兰。“太拥挤了,”艾琳娜说。“很多人为了排队出国,在那里一站就是两三天。”
来自乌克兰的难民挤在波兰Przemysl地区(位于波乌边境)的一个火车站里
最终,离开父母之后,在经历了连续7个神经紧绷的日日夜夜之后,艾琳娜和侄女终于到达了布达佩斯。
“那天早上5点左右,我见到了奥萨奇,一见到他我就哭了,这一路太辛苦了。好在最后我们相聚在了一起。”艾琳娜说。“奥萨奇和他的母亲住在布达佩斯的一家旅馆里,当我和我的侄女到了以后,我们四个人就住在一间只有一张双人床的小房间里,但能够和爱的人团聚,我真得很开心。”
(三)稍作歇息之后,奥萨奇和艾琳娜开始计划之后的生活,他们发现,呆在语言环境陌生的匈牙利并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于是,他们在向奥萨奇的家人做了艰难的道别之后,选择了继续向西进发,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奥地利。
“首先我们去了维也纳(Vienna),但没有地方住,”艾琳娜说。“最终我们去了格拉茨(Graz)。我们在那里住了大约一个半月,正是这段时间,我们才了解到我们可能有机会来英国。对此我们很高兴,因为奥地利作为一个讲德语的国家并不适合我们,虽然我过去学过一些德语,但在根本不足以应付日常生活。”
“只要申请到英国签证,我们就可以去英国了。但英国规定难民必须要有担保人才能拿到签证,这些担保人必须要为难民提供住处。不过网上有很多网站都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担保人,在英国,很多热心人都想要为乌克兰难民提供帮助。”
“于是我们就在网上找到了愿意为我们提供担保的哈特利(Hartley)一家,他们住在伍斯特郡(Worcestershire)的德罗伊特维奇(Droitwich)附近。他们给我发了一些自己家的照片,并且还告诉我,他们认识一个10年前来到英国生活的朋友,后来我联系上了他们的这个朋友,难以置信的是,她过去在乌克兰就住在我家附近,我们还上过同一所大学。最后她告诉我,哈特利一家子都是值得信任的好人。”
再后来到了4月底,他们的签证终于办了下来。经过了两个多月的颠沛流离,这次他们终于看到了未来生活的希望。格拉茨距离伍斯特郡1000多英里,一路上两人不知道倒了多少趟火车,不过好在欧洲各地的铁路公司允许乌克兰难民在有空位的情况下免费乘车,这帮他们省下来不小的一笔费用。
从科隆到布鲁塞尔,从布鲁塞尔到巴黎,又从巴黎到伦敦,一路上他们背着大包小包走走停停非常辛苦。最终成功抵达了伍斯特郡,哈特利一家亲切招待了他们。
逃难途中,奥萨奇和艾琳娜在卢浮宫前拍了一张合影
(四)奥萨奇和艾琳娜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感觉就像到了电影里,”艾琳娜说。“在乌克兰,当我们学习英语时,我们会了解到英国生活的各个方面,关于女王、关于天气...,所以我们从小就觉得自己与英国有着某种联系,尽管我们没有来过这里。”
“我们非常喜欢这里。这里的环境非常贴近自然,人们也非常友好。遇到不认识的人,他们总是会冲我们微笑。在乌克兰人们不会这样,在逃难路上的其他国家,这种事也没有发生过。哈特利一家对我们也非常好,他们甚至帮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的内容是帮助地方议会联络难民。”
几个月的逃难生活,两人的生活已经完全乱套。甚至在5月份抵达英国之时,奥萨奇身上穿的还是他冬训时带在身边各种俱乐部服装。“没有牛仔裤,没有普通的运动鞋,没有任何足球装备之外的东西。”艾琳娜说。
虽然每天都穿着足球装备,但作为一个流离失所的战争难民,这几个月里奥萨奇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足球的事情。不过,来到英国,稍微安定了一些之后,奥萨奇又燃起了对足球的渴望。与此同时,和奥萨奇遭遇相似的队友们,一个接一个的也都重启了自己的足球生涯。
其中两人,Kostyantyn Yaroshenko和Konstantin Pikul,已经转会到冰岛第二级别联赛的球队Throttur Reykjavik,另一位中场球员 Oleksandr Snizhko费尽周折去到了法罗群岛,为当地球队AB Argir效力。
还有六人来到巴黎并开始在当地的第四级别联赛球队AS Poissy效力,后来原利普瓦多利纳俱乐部的主教练也来到这支球队和弟子们汇合。AS Poissy对利普瓦多利纳的球员教练如此大放绿灯,完全是俱乐部老板Olivier Szewczuk的支持,因为Olivier Szewczuk的父母都是乌克兰人,他十分乐意帮助这些难民球员。
至于利普瓦多利纳俱乐部,他们的冲超计划因战争而流产。在积分榜上领先于它的乌甲联赛前两名,直接获得了下赛季乌超的参赛资格。而对于下赛季,利普瓦多利纳已经官宣退赛,理由是“无法确保苏梅地区训练和比赛场地的安全”。
说回奥萨奇,哈特利先生在得知了他希望继续踢球的愿望之后,就开始帮他向各个英国当地俱乐部打电话,询问他们是否有兴趣签下一名来自乌克兰职业联赛的28岁后卫。另外奥萨奇还联系了一名职业经纪人,他希望后者可以帮助自己找到职业球队。
“但没有职业球队愿意接受他,因为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奥萨奇’这个名字,”艾琳娜说。“他们说在英格兰,有这么多球员,如果他们不认识你,你就很难为职业俱乐部效力,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要从半业余俱乐部开始的原因。”
奥萨奇一开始在全国第六级别联赛球队Kidderminster Harriers训练,但三周后由于看不到任何希望,又加入了另一支低级别联赛的球队Redditch United,该队所在的联赛比英甲还要低四个级别。
“他必须通过一些热身比赛来恢复身体机能,很久没踢比赛了,他的竞技水平已经下滑了很大一截。过去的五个月里,只是在奥地利的时候奥萨奇独自进行过几次训练,那还是在篮球场上。”
奥萨奇在奥地利的篮球场独自训练
“是我们邀请奥萨奇加入我们球队的,”Redditch United的主教练Matt Clarke告诉The Athletic。“看他踢球,你会立即发现他的天赋,但同时你也会看出来,他真得很长时间没踢过球了。不过,在过去的两个多星期里,他打了三场比赛,每场比赛他都在变得更好。”
“我们知道我们在联赛金字塔中的位置,我们也知道奥萨奇在乌克兰是一个什么水平的球员。他想努力表现自己,以吸引更高级别联赛球队的注意。这一点我非常理解,”Matt Clarke继续说道。“但金字塔尖的职业俱乐部,在从我们这个级别的球队中物色球员时,往往更青睐年轻球员,奥萨奇在这一点上并没有优势。”
不过,奥萨奇在心理上已经做好了长期为半业余球队Redditch United效力的准备,到时候再找一份工作,生活就像自己职业生涯开始之前那样,一边工作一边踢球,这对奥萨奇来说,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但眼下,奥萨奇只想为梦想拼尽全力。
近日,奥萨奇已经与Redditch United俱乐部正式签约
(五)根据英国政府的“乌克兰之家”计划,奥萨奇和艾琳娜还可以在英国居住三年。他们俩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俄乌战争最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新闻媒体似乎已经失去了对战争的关注,但五个月过去了,炮火声从未停歇。
这些天,艾琳娜总是试图避开有关俄乌战争的新闻,因为她觉得那些报道太令人不安了。相比之下,奥萨奇则每天都在关注着乌克兰正在发生的一切。“我的情绪也很容易被其影响,”他说,“但我必须知道当下发生了什么。”
上周奥萨奇看到了一条令人痛心的新闻,他在哈尔科夫的母校被炸毁了。“因为当战争开始时,奥萨奇在土耳其,后来又去了匈牙利,总之他一直都没有回国,我认为直到最近他才意识到我们的旧生活已经不复存在了,”艾琳娜说。“之前他始终不愿相信这一点。”
“我们在乌克兰的家已经没了,”奥萨奇说。“我们彻底变得无家可归了。”不过实际上他们也非常知足,虽然过去的生活回不去了,但至少他们远离战区,非常安全。
多亏了哈特利一家,他们才有了栖身之处。也多亏了Redditch United俱乐部,奥萨奇才有机会恢复他的足球生涯,五个月的时间很短,但对于奥萨奇和艾琳娜来说,五个月前的一切恍若隔世。